立秋過后,東北的風便染了涼意,像一把溫柔的剪刀,細細裁著田疇間的綠意。先是玉米葉尖泛了淺黃,接著是大豆莢鼓了腰身,最后,那片藏在平原褶皺里的高粱,便以燎原之勢,把整個秋天都染成了濃烈的紅。站在興安嶺余脈的緩坡上遠眺,天地像是被打翻了朱砂硯臺,千頃高粱地從腳下一直鋪到天際,風過時,紅浪翻滾,簌簌作響,像是大地在低聲吟唱豐收的歌謠。
我總覺得,東北的秋天是為高粱而生的。這里的黑土太肥沃,攥一把能擠出油來,春播時撒下的高粱種,在春雨里吸足了水分,便卯足了勁兒往上長。起初是嫩黃的芽尖,頂著露珠在晨光里晃;后來抽出細細的莖稈,一節一節往上拔,直到長到齊腰高,才慢慢分出枝丫,綴上淺綠色的穗子。整個夏天,高粱都在默默積蓄力量,把陽光、雨露和黑土的養分,悄悄藏進每一粒籽實里。直到秋風掠過,它們才像聽懂了號令似的,一夜之間換了戎裝——穗子從淺綠變成淡紅,再變成深紅,最后紅得像一團團燃燒的火,連帶著寬大的葉片,也鑲上了一圈緋紅的邊。
走進高粱地,才算真正讀懂“紅透大地”的含義。腳下的黑土松軟濕潤,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“噗嗤”聲,混著泥土的腥氣和高粱的清香,直往鼻腔里鉆。高粱稈有一人多高,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,站在田埂上往里望,只能看見層層疊疊的紅穗子,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。伸手去碰,穗子沉甸甸的,籽粒飽滿得快要撐破外殼,指尖能摸到它們圓潤的形狀,帶著陽光曬過的溫度。風從田埂那頭吹過來,高粱稈輕輕搖晃,紅穗子相互摩擦,發出“沙沙”的聲響,像是無數細碎的鈴鐺在搖晃,又像是鄉親們豐收前的竊竊私語。
記得去年秋天,我曾見過一片最動人的高粱地。那片地在新農村的山腳下,背靠青黛色的遠山,前臨一條彎彎的小河,河水清澈見底,映著天上的白云,也映著岸邊的紅高粱。一位老農正扛著鐮刀在田埂上走,深藍色的粗布褂子被風吹得鼓起來,他時不時停下來,伸手撥弄一下身邊的高粱穗,臉上的皺紋里都漾著笑意。“今年的高粱好啊,穗子沉,籽粒滿,能多打不少糧。”他笑著說,手里的鐮刀在陽光下閃著光,“我們種了一輩子高粱,就盼著秋天這光景,看著這紅通通的一片,心里比啥都踏實。”
說話間,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,一群麻雀落在不遠處的高粱穗上,啄食著偶爾掉落的籽粒,受驚后又撲棱棱地飛起,翅膀掠過紅穗子,帶起幾點細碎的紅色。老農說,這高粱地不僅是莊稼地,也是鳥兒的樂園,每到秋天,都會有不少鳥兒來這里覓食,它們和莊稼人一起,分享著豐收的喜悅。
正午的陽光最烈,也最能襯出高粱的紅。站在高粱地旁的土坡上,放眼望去,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兩種顏色:頭頂的天是純粹的藍,沒有一絲云彩,像一塊洗過的藍寶石;腳下的地是濃烈的紅,無邊無際,像一幅鋪在大地上的紅綢。風過時,紅綢起伏,露出底下深綠的葉片,像是紅綢上繡著的綠紋,格外好看。偶爾有幾株玉米夾雜在高粱地里,金黃的玉米穗在紅海中格外顯眼,像是特意點綴的金黃,讓這幅紅色的畫卷多了幾分靈動。
傍晚時分,夕陽西下,高粱地又換了一副模樣。夕陽的余暉灑在紅穗子上,把紅色染成了橘紅,又漸漸變成深紅,最后暗成醬紅。遠處的山巒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邊,近處的高粱稈拖著長長的影子,在黑土上織成一片斑駁的網。
我忽然明白,為什么東北人對高粱有著特殊的感情。這高粱不僅是莊稼,更是一種象征——它耐旱、耐澇,像東北人一樣堅韌;它籽粒飽滿,像東北人的日子一樣實在;它紅得熱烈,像東北人的性格一樣豪爽。每到秋天,高粱紅透大地,不僅是豐收的景象,更是東北人對生活的熱愛與期盼。那紅得似火的高粱穗,不僅染紅了秋天,更染紅了東北人的日子,讓平凡的生活里,多了一份熱烈與希望。
離開農村的時候,夕陽已經落下,暮色漸漸籠罩了大地,遠處的高粱地變成了一片模糊的暗紅,像一團團溫暖的火,在夜色里靜靜燃燒。我知道,等到明年秋天,這里又會是一片紅透天地的高粱地,又會有勤勞的鄉親們,在這片紅海里,收獲屬于他們的喜悅與希望。而那片高粱紅,也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,提醒著我,在東北的大地上,有一種紅,叫做秋天的高粱紅,它紅得熱烈,紅得溫暖,紅得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,紅得讓人想到詩與遠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