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經,在都市一角綠意盎然的兒童公園里,住著兩只憨態可掬的熊。它們早已超越了普通動物的身份,不僅是人們為之歡呼的對象,更成為了這座公園里熠熠生輝的活地標,吸引著無數游人專程前來,只為一睹它們的風采。
從未想過它們會退出我們的視線。然而,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。
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,聽聞兩只熊下午就要被送去專業養護機構,那是它們安度晚年的最后歸宿。再見一面的機會幾乎為零了,我匆匆趕往熊園,送老朋友最后一程,和它們告別是那天最重要的事。
熊園周圍聚集了許多人,想必和我一樣,是特意來告別的吧。從前總感覺熊憨乎乎的,如今再看,卻品出了別樣可愛。一股難以名狀的情愫悄然涌上心頭。
一位阿姨正輕聲講述著它們的過往:“1987年來到熊園安家,那時這里還叫煤海公園。算起來,這兩只熊在鶴崗人的記憶里已經‘駐守’了三十一個春秋,迎接了一代又一代人……”大家靜靜的傾聽著,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。
它們從當年身披油亮黑緞子、活力四射的年輕小熊,變成了如今皮毛有些脫落、行動遲緩、常常靜臥的“沉睡巨石”。歲月的刻刀,將陪伴鶴崗人的漫長時光深深鐫刻進它們生命的肌理。我也從踮起腳抓著鐵欄探著身子往里瞧的孩子,長成了如今雙手插兜、身姿如磐石般沉穩的青年,只余下一道深邃的目光,淡然投向那方熟悉的熊園。
一切好像變了,一切又似乎都沒變。
“不讓熊熊走,就讓它們留下吧!”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拽著奶奶的手使勁搖晃著,似乎這樣的乞求曾屢屢奏效,今日也不例外。他哪里懂得,世間有一種無奈,是清醒地認識并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。奶奶又何嘗舍得?男孩哀求的話語和大幅度的動作將我從凌亂的思緒里拉回到了現實。目光重新聚焦在兩只熊的身上。
大熊在園中踱步,步履沉穩,似在沉思;小熊席地而坐,嘴唇不停翕動,像是低語。
有人將爆米花擲向鐵籠,小熊便起身尋找,卻一無所獲。它用后腿吃力地支撐著那龐大而笨拙的軀體,腹部的毛發在陽光的映襯下幾處粗硬的舊痕斑駁可見。它并不在意,只將前爪合攏,粗壯的骨節蜷成笨拙的虔誠,對著鐵欄外上下叩擊——它在作揖。
這個動作如機械般精確重復,每一次叩拜,棕色的眼珠便牢牢盯住籠外移動的人影。那目光直勾勾的,仿佛能穿透鐵欄。每一次叩拜,眼里的光便熾熱一分,如同渴極的旅人望見了遠方的綠洲——它們或許已經感應到,即將永別。
有人丟進一塊面包,大熊立刻停下腳步,低下頭,用寬厚的鼻頭嗅了嗅,隨即伸出舌頭,迅捷而貪婪地舔舐。面包屑沾在嘴唇周圍,它一邊咀嚼,一邊卻不自覺地抬起前肢,站起身后,前爪猛然垂落,笨重的身體“咚”地塌陷下來,腳掌重重著地。但它又倔強的立起身子繼續作揖,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聲。那聲音似哀鳴,又似懇求,混雜著咀嚼的聲響,在熊園回蕩不息。
圍觀的人群從最初的安靜,漸漸喧鬧起來,紛紛感嘆:“它們老了,把美好的時光都奉獻給了鶴崗人。”
更多零碎的食物如雨后春筍般在熊園“拔地而起”:火腿腸、鹵蛋、雞腿……熊悠閑地吞咽著,左右尋覓,竟然不忘“忙里偷閑”作揖。它們憨憨地望著鐵欄外,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片熟悉的天空和人群。
那習慣性的動作,在我眼中,更像是與這座城市和這里的人們做最后的告別,莊重且深情。
我不禁思索:這熱情的投喂,究竟是為熊餞行的一場盛宴,還是我們為送別上演的“自我感動”?這最后的“慷慨”,是否更像一份自我慰藉的祭品——試圖彌補那些無從追溯的某種缺席的關懷,挽回不可逆轉的某種遲到的愧疚?或許,安撫的僅僅是我們自己的良心,從前對它們的種種挑逗,不過是為了博自己捧腹一笑。
人們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,笑容在臉上一點點凝固,化作成落寞與酸楚。想到曾經對熊的種種戲弄、想到我們如何適應沒有它們陪伴的日子、想到它們為了一口食物學會了取悅人類、想到它們離開這熟悉的環境后將面對新的生活……
哎!
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縱有萬般不舍,終須一別。那天的場景,許多鶴崗人至今記憶猶新:有人啜泣,有人揮手,有人追著運熊車跑出去好遠……
如今再從熊園經過,仍會下意識地往里張望,熊園依舊,只是不見了主人。
時光荏苒,它們離開已久。往日的歡聲笑語雖已消散,我們深植心底的牽掛與祝福卻未曾離開。惟愿它們安度余年,從容老去。而那最后凝視的身影,也早已定格為這座城市最溫柔的記憶。